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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記得那條河流還有蔓生的蘆葦,在斜陽中輕輕擺動。

蔓生的蘆葦總是有個纖細人影迎風而立,有時候他會恍惚錯認,以為那也是蘆葦。

結果不是。

那個人像是感知道自己的走近,回過頭朝自己淡然一笑。

夕陽點落在流水之間,那人的微笑也跟著透明起來。

 

俊輝,你來啦。

全圓佑你又翹課!還不穿大衣在這裡吹風!

 

當他氣急敗壞的卸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對方肩膀上,總會聽到低低的笑聲。

俊輝,為我擔心呢。

他以為穿著軍綠色大衣的全圓佑就是蔓生的蘆葦,抑或是園裡剛萌芽的藥草。

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微風吹斷,輕輕落在水裡流逝。

就像那些曾經無憂無慮且沒有煩惱的歲月。

 

伸了個懶腰,文俊輝抬頭望著窗外淡淡陽光,花了好一陣子才想起現在是幾點鐘。

來到山城後他常常鑽研在書本或是藥草裡面,淡忘了時間流逝。

就像把杯水打翻也不自覺,直到一向溫吞的人輕輕踩進書房,把杯子撿起來。

 

俊輝,打翻水了。

看到水他想起現在大概是下午三點,全圓佑該吃藥了。

 

爐子上的水燒開了,整間屋子瀰漫清淡的藥物。

全圓佑討厭過度濃重的藥味,所以他千方百計栽種每一株藥草,用最好的泉水灌溉,親手建築了園子搭起防止日曬雨淋的棚架。

離開大宅的時候他帶走家裡大部分的書籍,全是他本來厭棄的藥草醫學書,還有全圓佑愛不釋手的古典小說詩集。

 

俊輝,他不能再跟你待著。他這病救不了。

俊輝,我最多供給他唸完書,至於他能不能活到那時候……

 

全圓佑是什麼時候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的?文俊輝邊擦拭地板上的水邊想,其實也不過幾年前的事。

那個纖瘦少年被寄養在自己家,再也沒有離開過。

那年他們才十二歲,自己是嬌生慣養的醫生少爺,對方只是一個愛看書的孤兒。

 

同樣的課堂自己想盡辦法逃掉,而全圓佑卻像是擁有自己的時空,什麼都慢慢的。

慢慢的看書慢慢的寫字,慢慢地抬起過於蒼白的面龐朝自己微笑。

慢慢的將彼此的世界都安靜了。

 

安靜,好像是遇見全圓佑後才開始明瞭的一個字詞。

好不容易收拾好打翻的水,全圓佑卻老早消失在書房了。

微涼的晚風吹進室內,文俊輝像是想到什麼似的,急沖沖抓起掛在牆上的外衣就往外跑。

 

祖父過世前千叮萬囑的,滿眼都是擔憂與遺憾。

或許當醫生的總是比一般人敏銳些。譬如全圓佑的絕症,譬如自己突然用功起來的原因。

譬如感情。

 

你救不了他,你也別為他耽誤自己一生。

『可是祖父……』

 

大概全圓佑天生就是來剋自己的,什麼都慢慢的,走路上學慢慢的,慢得自己幾度想生氣,卻在看見對方因為胃病發作而蒼白的臉龐投降。

還有笑容,全圓佑瞇起眼睛、緩緩皺起鼻頭的笑容,像是一條細密的河水漫過自己。

冷靜了所有紛擾,像藥草園的午後,他看著全圓佑為了逃避吃藥蜷縮在園子裡面結果睡著了。

歲月安寧。這是文俊輝從未想過的人生走向。

 

有時候文俊輝挺懊惱的,來到山城的時候為什麼要買下這麼大的宅院,導致全圓佑有那麼多地方可以躲避自己的「追捕」。

但是沒辦法,他已經懷著最深沉的罪惡拋棄了一切,只剩大筆財富。

如今他也是孤兒了,只剩下財產與念不完的醫學大部頭書,那些因為貪玩而荒廢的知識全都要一一補回。

他只剩下全圓佑了,關於夢想與未來都只剩下全圓佑。

 

即使他不知道彼此還有多少年日。

 

提著外衣又端著藥湯,文俊輝繞過幾個房間後終於找到全圓佑。

他擁著一床薄被睡著了,廊外正對著山路與潺潺流水。

 

褪去慣穿的學院制服或是筆挺的西裝,全圓佑喜歡隨興穿著素色和服,腰帶也不繫好,鬆散的落在木頭地板上。

襯得整個人越發透明好看。文俊輝有些猶豫的蹲下身,看見薄被沒擋住的地方是一片白皙的胸膛。

 

白得就像藥草園子裡的白花丹(註二),那樣純潔無瑕卻又挑起很多無法克制的衝動。

他們彼此之間第一個吻,也是在蔓生的蘆葦叢中。

自己罵罵咧咧的把外衣披上全圓佑肩膀後,赫然發現對方襯衫沒有扣好,於是他低頭的時候又聽見了笑聲。

 

俊輝,對我真好。

 

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沒有抗拒,也無法解釋自己加重親吻的力道。

或許在全圓佑踏進宅邸就注定了吧,成為浸溼自己的流水,那朵鑽心的白花丹。

鑽得他整個人都只剩下全圓佑。

他向來崇尚的放蕩不羈與自由,在全圓佑一次又一次垂危的病榻前還有他沒心沒肺的笑容下,全沒了準則。

 

「俊……輝?」

「醒了?」

全圓佑輕輕撐起上半身,連帶沒穿好的和服也滑落,露出一半的肩膀。

「你……衣服穿好……」

還沒伸手把衣服拉整好,全圓佑整個人忽然撐起身、往文俊輝膝上一倒,差點撞翻藥湯。

 

「我不要喝藥湯。」

「要喝,為了健康。」

「不要。」

全圓佑像是為了發洩不滿,抱著文俊輝的手輕輕咬下去。

「不要。」

 

這一咬直接咬嚙了心臟深處,文俊輝嘆了口氣,把藥湯放在一旁,好讓全圓佑可以整個人窩在自己懷裡。

「咬開心了就喝,好嗎?」

全圓佑沒應答,只是仰頭看著文俊輝,微微一笑然後搖頭。

「要怎麼樣你才肯喝?」

 

他無奈的笑起來,看著對方微微噘起的嘴角。

輕輕落下吻在全圓佑唇角,果不其然吻上一片冰涼。

全圓佑整個人是冰冷的,包括露出來的手臂肌膚,包括胸膛,都是冰冷的。

 

冰得讓他心裡一陣翻攪與疼痛。

「先穿衣服,會著涼。」拉過一旁的衣服蓋在全圓佑身上,然而對方只是加緊往自己懷裡鑽。

「抱著俊輝滿溫暖的,不需要藥湯。」

「不成,你還是要喝。」

「不要……我要睡覺……」

「呀不要裝睡,難道要我逼餵你喝下去嗎?」文俊輝不悅的皺起眉頭,卻沒有任何嚇阻作用。

他明明連用力抱都捨不得,連疼愛都要小心翼翼。

 

全圓佑笑了,又是那個低低的笑聲。

「俊輝,對我真好……」

陪我睡一下,十分鐘就好,我就喝……

 

文俊輝彷彿看見那條傍晚的流水,看見蔓生的蘆葦,看見他們一幕一幕的過往歲月。

十二歲的全圓佑走進自己的生命,十七歲的全圓佑吻了自己,二十歲的他們攜手離開走入隱居的山城。

所以還有多少時間?他們還有多少時間?

全圓佑有多少時間?

 

看著對方已經靜悄睡著,文俊輝不禁溫柔又悲傷地摟緊。

不知道,就像水流,他已經很久沒有過問時間的方向了。

 

#Echo祈子

 

註1:「逝川流水不絕,而水非原模樣。滯隅水浮且消且結,那曾有久佇之例。世上的人和居也如此……朝死夕生,複而不已,恰似水泡」出自兼好法師《陡然草》

註2:一種藥材,會開小白花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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