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,
狂熱或遺忘的羽翼,
我摸索自己的道路
為了詮釋那股
烈火,
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。
——聶魯達〈黑島的回憶〉
徐明浩睜開眼睛的時候,發現自己肩膀上有了一個重量。
週六下午的熾熱陽光沿著向東轉動的影子在球場上蔓延,混沌的腦袋大概花了五秒的時間才全部歸位。
啊,對,他跟金珉奎來球場自主練習嘛。
陰影在晃動的鐵網下把金珉奎沉睡的面容切割成一塊一塊。
起伏的呼吸聲跟午後的熱風是同一種頻率,輕輕打在頸動脈上。
可能下一秒就會沸騰了吧?
其實徐明浩不喜歡排球,那夥跳舞的同伴老是拿這件事情取笑他。
什麼時候,那個又愛翹課又把少女迷得要命的明浩大爺,要跑去排球場虐待自己呢?
因為金珉奎。
他想不透那種感覺,是對方太過和善的個性,還是太過耀眼的笑容?
都不是吧。是因為他的背脊吧。
有的人愛上另外一個人是不看正面的嗎?
當然有。
徐明浩皺了皺眉頭,不滿的嘖了一聲,又怕驚動肩膀上的人。
當然有啊,而且還迷戀得不可自拔。
一定是夏天的溫度太高,太高了,高得腦袋都壞了。
更糟的是壞了也沒有修復的想法。
他記得是在夏天第一波高溫來襲時,蟬鳴適時的入侵班導師的講課聲。徐明浩煩躁的聽不進任何字,他的血液裡面充滿好動的基因,不該乖乖地待在教室裡。
他的人生應該在地下舞蹈教室與那群邊緣兄弟一起大笑,揮灑汗水,透過鏡子檢視自己十五歲的模樣。
所有交雜的聲音變成同一種律動,他不住輕敲著桌面。
恍惚之際,他看見前桌白晃晃的一片影子。
薄透如同一張作業紙的襯衫,被微微的汗水浸濕,隨著專心筆記輕微的起伏。
最後堆積出羽翼的形狀。
像是被一條清澈的溪水擁抱過,徐明浩瞇起雙眼緩緩抬頭,健壯的雙臂與優美的脖頸線條沿著白襯衫向外伸展,最後匯聚成一個名字。
金珉奎。
那個每天和他一起上下學的十五年竹馬。
他不是第一次看見他赤裸的軀體。
當兩人都還是乾巴巴的臭小鬼,在游泳池畔互相嘲笑身高,在彼此家裡的浴室裡玩鬧時,他都沒有意識過。
原來,那個背影在長大,悄悄地長大,直到刻畫出羽翼的痕跡他才驚覺。
已經超越他可以控制的範圍了,就像無限飆升的夏日溫度。
他無可救藥地開始追逐羽翼,從教室一路走進了排球場,即使是寬大的球服依然無法阻止他目光的探索。
金珉奎的背影,金珉奎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,他近乎病態的將它紀錄下來。
當事人倒是一點也沒發現竹馬的小心思,反而熱切地邀請徐明浩加入球場。
學習能力強的徐明浩運動神經本來就不差,加上練舞練出來的好體格,很快就成為金珉奎的最佳陪練。
對,他只陪金珉奎練,而且永遠跟他站在同一邊。
明浩,去對面陪我練扣殺啊。
不要。
如果去對面就看不到你的背影了。徐明浩悶悶地站在場邊,寧可多費點力氣去撿回不受控的球,也不願意離開他背影一分一秒。
他常常有種錯覺,如果金珉奎再跳高一點,是不是就會消失在天際呢?
想到這裡,徐明浩心底總是一抽一抽的疼。
金珉奎是有他的天空啊,他炯炯有神的雙眼看的是白色圍牆另一端,在高中部裡。
在弓箭社的道場裡,他知道,什麼都知道,金珉奎即使從天堂墮落了也不會來到自己身邊。
他只能在灰暗的角落寂寞的舞蹈,懷著已經死在邊緣的心跳。
只能看著背影,放肆想像羽翼會分一點溫柔給自己。
趁現在吧,徐明浩閉上眼睛,聽著排球一點一點砸在地上的聲音。
好像他沒有辦法說出口的十五歲,葬送在六月過於熾熱的午後。
「明浩?」金珉奎惺忪的聲音拉回了徐明浩飄向外太空的思緒。
嗯?
我們,睡了多久?
十分鐘吧?
「啊啊,還想再睡呢……」
半夢半醒的咕噥著,金珉奎往對方頸窩又更靠近:「再讓我睡一下吧……」
徐明浩伸手攬住對方的肩頭以防他滑下自己的肩膀,卻僵住了。
他清楚感覺到骨骼起伏清晰的背,好像再碰一下,就會觸摸到燒灼的溫度。
沸騰的羽翼,將他的手狠狠吞噬。
徐明浩深吸一口氣,將環在肩上的手輕輕往下滑,沿著濕透的上衣,以極為奧妙的距離撫過他背後的突起。
山脈之間,是否曾經誕生過一對翅膀?
徐明浩忽然想哭,對方的聲音,交融的汗水,頻率特殊的呼吸,都在燃燒他。
燃燒他的理智與身體,最後只剩下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又委屈的撫著。
疼啊,太晚來臨的慾望像延遲的暴風雨,當軀體已經燃燒焦黑,雨滴落下時只會加倍的疼痛。
夏天過後,一季的蟬鳴死去後,他的十五歲也會死在排球場上。
越過白色圍牆,金珉奎只會留下背向的陰影給他。
徐明浩,你呢?越過白色圍牆之後,你會存在哪裡呢?
不知道啊。
存在,戀愛,慾望,排球,都止息在十五歲的夏天了。
發現得太晚,原來從亙古以前,他就注定只能淹死在背影之中,連一點羽翼都碰不到。
他註定無法在陽光下倖存,分不到一點金珉奎的目光,所以只能成為影子。
慢慢咀嚼赤裸的慾望直到盡頭。
哪,拜託,如果可以的話,讓我永遠死在十五歲吧。
讓我死在羽翼之中,沸騰成為風。
──2016.6.8 〈曲線美好的後背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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