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不完的故事

當你成為時間，成為海

可曾看見我癡癡的靈魂化作魚

在海底偷偷愛慕著你 

──節錄自趙映程〈當你成為時間，成為海〉

李碩珉看著訓導室裡的少年，揚頭滿眼深沉的看著氣炸的班導師跟訓導主任。又被罵了啊，那小子。

「呀，那是二年級很有名的混混啊。」那個混血學弟，長那麼好，卻很叛逆呢。

呀，李碩珉，你跟他很熟不是嗎？

「算，稍微認識吧……」

李碩珉又看了一眼毛玻璃內的衝突，似乎是結束了訓話，少年悠悠地晃出來，看到李碩珉立刻綻放好看的、略帶傻氣的微笑。

「碩珉哥，今天不能一起回家啦，被罰了要勞動。」

上課鐘響了，當學生魚貫地往教室走，混血少年像一隻不合群的魚，悄悄往海峽的方向游去。

「你要去哪裡？」

「你知道我要去哪裡，反正不是數學課。」

他知道崔韓率不是優秀的念書材料，是個藝術家，他看過少年的畫作也聽過他唱歌，他是一個天才。

可惜在這個四方校園裡並不受待見。他們幾乎是南轅北轍的存在，因為一道隔壁牆的關係成為莫名的彼此。

同一天生日吧，只有像崔韓率這種信奉藝術的人，才會迷戀同一天生日的魔力。

他正走在一個邁入新階段的前標。

當他在紅色跑道上奔跑時，總會看著圍牆後的白色建築，那棟建築有個清脆的名字叫高中。

但首先他要完成最後一次的考試。

「李碩珉，這樣算不對喔。」數學老師面有難色地暗示他回座位。

忽然之間，那些代數與方程式變成無限延展的紅色跑道與洋流，洋流中總有一隻琥珀色的魚。

崔韓率。

鉛筆在課本上無聲地敲動，那小子八成棲息在自己的燈塔旁不肯離開吧？

他曾經陪崔韓率去完成許多的幻想冒險，只是現在他準備要去圍牆的另一邊，崔韓率卻戀舊自己的燈塔不願意離去。

他開始收拾自己成為好學生，雖然崔韓率還是笑得單純傻氣，卻被推得越來越遠。

終究有一天會成為圍牆兩邊永不相見的存在吧？

/

放學時刻，照舊是他的練跑時間。即使是六月的溽暑，他還是習慣穿著淡藍色的運動外套把汗水悶蒸著。

如果這條紅色跑道繼續下去，會不會穿越圍牆，成為另一個不同的人呢？

跑著跑出了神的李碩珉踩在陰影上，又是八百公尺。

他看見圍牆邊有個熟悉的人影，推著一堆重物緩慢在夕陽下行走。

「韓率！」

琥珀色的眼瞳在夕陽之下疊擦出另一種迷幻的橘色，天然捲瀏海下的臉又是傻氣、滴著汗水的模樣。

「碩珉哥，我以為你回家了。」

「我在練跑，這些東西你要推去哪裡？」

「倉庫啊，都是回收的書。」少年故意露出痠痛的表情：「好累啊，書真的太重了，難怪都這麼難看。」

看著崔韓率口中的書其實是一些檔案文件，李碩珉不禁笑了起來，伸出手一起推推車。

崔韓率還是維持在自己肩膀的高度，剛剛好，只要他撇頭就可以看見輕柔顫動的睫毛。

少年在這一刻是寧靜的，美得像午後鋼琴教室裡的塑像。

「碩珉哥，以後會去高中嗎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那很快就不能見面了啊。」

後半句幾乎淹沒在蟬鳴中，李碩珉不敢低頭，他怕看見汙濁不明的顏色。

那只會激起他埋在心底深處的愧疚，幾乎撕裂心臟。

好像是他第一次拒絕崔韓率的冒險吧，他發現原來那樣透明的顏色染上黑夜之後會那麼不堪。

兩人推著到了圍牆邊的回收鐵皮屋。雖然只是檔案跟各種廢棄的書籍，但數量繁多，兩人還是必須合力搬下來。

長年沒有清理的回收屋充滿各樣垃圾與黑泥，牆角有漏水圈出的坑洞，屋頂的油漆以緩慢的速度在夕陽的延燒下崩落。

陽光中的灰塵輕輕揚起。

李碩珉坐在空出一角的推車上工作，崔韓率也順勢坐到自己身邊一起整理。

很安靜，安靜得只聽見書頁沾黏灰塵的聲音。

其實他們很久沒坐這麼近了，說是一起放學，通常李碩珉會直接往操場或補習班，崔韓率也不緊跟，就是去自己的地方晃悠。

去什麼地方他也不知道。

「哥。」

「有東西掉進外套裡面了。」

李碩珉當然知道，從屋頂落下的油漆碎屑從外套領口掉進去，搔刮過鎖骨落進外套內的皺褶裡抖不出來，想脫外套偏偏自己跟崔韓率都是雙手髒污。

「啊，算了，出去洗手再說吧……」

輕輕的，崔韓率的頭湊到他胸前。

從鐵窗擠進來的夕陽淹沒在琥珀色的眼睛中，李碩珉在一瞬間被光芒迷離，像淹沒在黑潮。

崔韓率不是琥珀魚。其實是琥珀色的海啊。

用來傻笑的牙齒輕輕咬住銀色的外套拉鍊，用洋流溫暖的速度輕輕往下移動。他感覺到對方呼吸的頻率像是氧氣一般甜美。

柔柔的髮絲掃過鎖骨，氣息跟著綻開的拉鍊撒在只穿著黑色背心的胸膛。

直接觸動心臟。李碩珉開始害怕，萬一太大聲，崔韓率嚇著了怎麼辦。

他會立刻離自己遠去嗎？

這其實是很可笑的姿勢，兩人烏黑的手懸在半空，他沒問崔韓率這麼做的原因，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如此行動。

就算問了，也只是沉默在大海中吧？

摩娑過胸膛，沿著橫膈膜的位子到肚臍，李碩珉咬緊下唇閉上眼睛。

魚的身體是光滑的吧？即使崔韓率沒有緊貼，他依然覺得黑背心下的肉體已經與對方肌膚相親。

如果繼續往下拉，是否會被自己的火熱灼傷呢？

那些他埋在跑道中以及數學課本裡的火熱，他不願承認的火熱。

「好了。」他聽見少年的聲音沉沉的從自己胸口傳來：「抖一下，碎屑就會掉了。」

他的運動外套是敞開的，灌進微涼的風與少年的笑聲。

夕陽開始輪轉，小小的鐵皮屋淹沒成一片橘色汪洋。

他聽見少年在笑，笑得像一隻故意逆流的魚。

「哥，幹嘛閉上眼睛呢？」

李碩珉知道，即使這個夏天過了，他依然無法離開圍牆到達白色建築。

他將永遠被圈在琥珀色的海中，與那條愛作夢的魚一同幻遊。

──2016.6.10〈用牙齒咬開拉鍊〉

圖Cr.Twitter@monoclassic_vn